今年9月30日,是我国第八个烈士纪念日。秋日暖阳下,战火已远,但烈士们的功勋永世长存。近4个月来,记者先后专访30多位在苏老革命,在这些年逾九旬老人的追忆中,一场场惨烈战斗气壮山河,一桩桩英勇事迹让人肃然起敬,一张张亲切面孔依然年轻甚至稚嫩。
民政部多个方面数据显示,据不完全统计,近代以来约有2000万名烈士牺牲。这些烈士中,有在抗美援朝战争中牺牲的18万余位志愿军指战员。69年前,原政委上将才17岁,他在电报中“认识”了许多日后出现在党史、国史、军史中的烈士姓名。
在朝鲜新幕苍阳洞,机要译电员担负志愿军装甲兵指挥所对志愿军司令部的密码通信任务。在这一个位置要接收大量信息,特别是志愿军司令部每日下发给指挥员的“战况简报”,朝鲜战场的几乎一切重要军事行动,都一定会出现在他翻译的电报中。1952年10月,“上甘岭”频繁出现在经手的电报里。这个月的12日、14日、20日,他陆续收到3封电报,第一时间读到了邱少云、孙占元、黄继光等英烈牺牲经过。“译出这些电报时,我的手都是颤抖的。”和记者说,每天的战况简报中,对他触动最大的是一线指战员写下、决心书、请战书,争当突击排、敢死队,“他们是争着去牺牲!”
解放战争南麻、临朐战役中,江西省吉安军分区原政治部副主任宋毅当时是迫击炮连指导员,亲眼目睹一个又一个步兵连队前赴后继,再也没有回来。他所在的炮连处于战线多人。说到这里,宋老失声痛哭:“同志们牺牲很大,胜利来之不易啊!”
身边战友“一茬茬换”,这对基层指挥员来说,是种痛苦经历。解放战争中,原28军副政委李剑锋下到华中野战军9纵77团当连队政治指导员。该连刚在安徽泗州血战一场,120人伤亡到只剩18人。经过整补,连队恢复到120多人。1946年中秋前,五大主力之一整编74师入侵解放区,李剑锋所在连奉命在泗阳西的大堤上坚守三天三夜,又有40多人牺牲、20多人受伤。接着保卫两淮,77团奉命坚守涟水,连队在南门外血战7天,牺牲60多人,都来不及掩埋。宿北战役歼灭整编69师,李剑锋所在连牺牲40多人,补充后奉命到淮北敌后打游击,过运河时130多人,3个月后伤亡到仅剩30多人……
当时我军基层指挥员伤亡率高,能幸存到现在的极少。“华东一级人民英雄”、省军区原副司令员刘奎基就是这里面之一。这位全国闻名的战斗英雄先后参加战斗50余次,负伤9次,身上有13处创伤,从头部到肺部,再到左右臂、大小腿……有的伤刘老已记不清来自哪次战斗,由于负伤太多,他被战友们叫作“吸铁石”。百战余生,刘奎基时常怀念自己的战友们。他的入党介绍人正副老班长,在一次战斗中都已牺牲;抗美援朝第二次战役,他目睹零下30多摄氏度的严寒中,战士们牺牲时头都向着攻击的方向……
1942年5月,日军对太行抗日根据地进行“铁壁合围”大“扫荡”。原工程兵直属工兵工区副参谋长董兴旺,当时参加了保卫中央北方局和八路军总部等机关的清漳河战役,并目睹了率领警卫团殿后掩护的八路军副总参谋长左权壮烈牺牲的经过。董兴旺回忆,当时左权在十字岭上拿着望远镜观察敌情,面对越来越严峻的形势十分焦急,不顾劝阻又到高处指挥战斗,不幸被敌炮击牺牲。“炮弹一下打过来打中了他头部,我也负了伤。”董老说着掀起衣服,炮弹破片在他腰部划出的伤口仍清晰可见。
共同学习、并肩战斗的战友,也许一别就是天人永隔。原第一炮兵学校副校长程福保回忆,他的部分炮校同学奔赴朝鲜战场,有的在与敌人炮兵的对抗中尸骨无存,有的因战伤终身残疾……这些老战士们见惯生离死别,更加豁达坚强。
面对强大而凶狠的作战对手,身处恶劣而残酷的战场环境,当时处于装备劣势的人民军队,就是凭借坚定的信仰、大无畏的牺牲精神和卓越的军事智慧压倒强敌。
原工程兵工程学院副军职顾问温克弟1938年参加八路军时,一个班使用的武器中,竟有来自德国、日本、英国、捷克等7个国家的枪。同年参加八路军的原南京政治学校理论教研室副军职主任柳燕说,那时就算有枪,也不一定可以打得响,“一个班也就三四个人有枪,可能就一两支好枪,其他人只能拿红缨枪、背大刀,我才到部队时也只有两颗手榴弹。”因为没有攻坚武器,温克弟的弟弟温克保只能扛着炸药炸日军碉堡,在通过外壕时壮烈牺牲,年仅17岁。
时任38军113师337团参谋长的温克弟,是冰天雪地朝鲜战场上“14小时飞兵140里”这一战争史奇迹的参与者。113师及时赶到敌后,成功分割南逃北援之敌,为我军夺取战役胜利、为38军打出“万岁军”光荣称号立下大功,而许多指战员在这一强行军中跌倒后就再没能起来。当记者问他71年前到师里领任务时有没有觉得不可能完成,温老坚定地摇头:“党给的任务不能打折扣,完不成任务不回来!”
正是这样对党的坚定信仰,让英烈们慷慨赴战。新四军老战士沙正平一直担任军医,与伤病员打交道很多,他发现那时政治干部、党员牺牲特别多,“为什么?因为最困难、最危险时都是他们冲上去,我们医院伤员大部分也是党员和政治干部。”
信仰穿越血与火,历久弥新、至今令人动容。亲历1974年西沙永乐群岛自卫反击战的我海上编队副指挥、原南海舰队榆林基地副司令员王克强少将,对战友们的英勇顽强记忆犹新。在敌4艘舰艇满载排水量6743吨、我编队合计仅1780吨的绝对劣势下,我军在敌打响第一枪后毫不怯战、奋起还击。
激战中,274艇政委冯松柏站在信号灯前,手持扩大器话筒进行战场鼓动。“他高呼:‘同志们,为党和人民立功的时候到了,对敌狠狠地打!’线毫米炮弹击中信号灯爆炸,弹片横飞,一块弹片将冯政委后头骨劈开,他倒在指挥台上壮烈牺牲。”王克强心情沉重地回忆,正在指挥台记录作战日记的副艇长周锡通被敌一发小口径炮弹击中,炮弹从左前胸进入、后背穿出,血喷出5米多远,壮烈牺牲。
敌舰舰炮口径大,击中我军舰艇就会造成较大损伤。激战中我389舰受创严重,敌一发127毫米炮弹击中弹药库水下部分,海水灌入舱内。在弹药库搬运炮弹的给养员郭玉东连忙用木塞堵漏,但怎么也堵不住。已经负伤的郭玉东把呢上衣脱下包住木塞插入破洞,被海水一压又弹了出来,他随即用身体死死压住木塞,直至壮烈牺牲。
“黄继光烈士是堵敌人枪眼,郭玉东烈士是拿身体堵漏洞,因此被称为‘海上的黄继光’。”王克强说,郭玉东等18位官兵为捍卫南海领土主权而牺牲,还有67位官兵负伤,389舰受重伤后在琛航岛抢滩。正是海军指战员死战不退的大无畏气概,让吨位火力都占优的敌舰畏我如虎、分散逃走。在我及时赶到的生力军支援下,敌“怒涛”号被击沉,中国军队夺取了自甲午海战以来对外国海战的首胜。
目前全国有名可考并收入各级《烈士英名录》的仅有190多万人。那些“无名”烈士叫什么?家乡在哪里?家里人知道他们牺牲了吗?
陌上花开满衣冢,山河无恙待归家。今年中秋节,93岁的南京市玄武区人武部原副部长邓德令又通过媒体寻找牺牲战友赵树香的家人,完成战友临终嘱托。1945年,赵树香参加了八路军,与同班年龄相仿的邓德令很快成为亲密战友。邓老记得,赵树香1927年出生,来自山东莱阳赵疃,身材瘦高、长得浓眉大眼,他说家里有父母和一个弟弟。
抗战胜利后,邓德令、赵树香随队渡海进入东北。1947年初,担任东北野战军第4纵队第11师31团1营1连管理排长的赵树香在四保临江战役中负伤,医治无效不幸牺牲。弥留之际,赵树香托人捎口信给邓德令,希望他把自己牺牲情形告诉家人。此后邓德令转战南北,工作几经变动,但一直奔走寻访,每年都给莱阳市政府和有关部门写信,持续70年未果。他希望为战友正名——赵树香的乡亲也许只知道他被伪军抓了壮丁,并不知道他参加了革命并光荣牺牲。
像邓老一样,许多老革命一直参与寻访牺牲战友家属,希望战友们的事迹为更多人知晓。今年4月,看到媒体刊登为葬在盐城东台市三仓烈士陵园64位无名烈士寻亲的消息,原华野31旅司令部作战科书记马文贤立即写信,提供了他所知道的14位烈士的资料。
1947年初,31旅91团在角斜、如东县栟茶迎战部队,65位战士在战斗中光荣牺牲,被安葬在东台新农一带。2010年,东台市实施“慰烈工程”,将这65位烈士遗骸迁至三仓烈士陵园,但仅找到其中一位烈士的后人。由于战斗亲历者马文贤提供的资料,陈广友烈士的亲属最终确认自家长辈系64位无名烈士之一。
而许多烈士的姓名很可能再也无从得知。渡江战役发起前,为扫清江北敌据点,时任三野34军101师302团2营副政治教导员的李剑锋,奉命率部攻打仪征十二圩。由于守敌顽抗,我军巷战中遭受很大伤亡,2营牺牲100余人。这些烈士后被合葬于仪征烈士陵园和新城坡山口烈士公墓中,近年当地政府重修了墓碑,但绝大多数烈士仍不知姓名。
李剑锋收到墓碑照片后,看着“安葬解放十二圩战斗中牺牲的一百一十七名烈士”碑文,喃喃地说:“为了解放、为了翻身、为了报仇,许多同志牺牲了。每次补充了不同地方的新兵,还没认清小张小李,就死了,有的都不知道家在啥地方。”这次战斗中,通信员谭义联为掩护因旧伤行动不便的李剑锋,被敌暗火力点射中牺牲。至今,谭义联的相片还放在李剑锋家中书架上。“这是他唯一一张照片。他是家里独子,淮海战役刚开始,他父亲来部队找他,要他回家娶个媳妇,他说等到战斗胜利了回家结婚。他是为我而死的,不死的线岁了。”
待得明年春来日,不忘今冬未归人。年轻时赴朝参战的经历、在战斗中牺牲的战友,一直未曾忘记。在东北工作期间,每逢春节、清明,他都要去沈阳抗美援朝烈士陵园送花圈。当年从电波中译出的黄继光、邱少云、孙占元等光辉姓名,如今镌刻在陵园里一块块墓碑上。
2020年3月,去泰兴祭扫志愿军特等功臣、特级战斗英雄杨根思烈士陵园。烈士事迹陈列室里,有杨根思当年“三个不相信”的宣言——不相信有完成不了的任务、不相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不相信有战胜不了的敌人。“我在那块展板前站了很久。”说,“它代表了人民军队的钢铁意志,在实现中国梦、强军梦的过程中,我们还有很多困难和挑战需要去面对,我们应该用‘三个不相信’精神去争取更大的胜利。”